伶歌蜉蝣人

[五夏] 这首诗无始无终

我们还没结束,我好不服输。


 -

“我要走了。”

夏油杰停下转笔,敲敲五条悟的桌子。

他的作业写到一半,一只耳朵上挂着耳机。

“但在那之前,我得和你告别。”

 

初夏的风膨膨地,挤进窗子里来,夏油杰低头写了几个字,不太满意,又擦掉。

“之前没有这么做,我一直很后悔,不是后悔离开你,而是后悔我离开得很突然。在从那个村子走的路上我一直想要给你打个电话,但我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应该跟你说什么。”

 

“我那时还太年轻。”

十六岁的夏油杰说。

“还不知道如何恰当地告别。”

 

-

 

战争结束在涉谷事变次年的夏天。

视野内最后一只诅咒消散,虎杖扶着一身血迹的伏黑,钉崎野蔷薇站在禅院真希的背后。

乙骨,狗卷和熊猫从远处缓缓走向他们。

帐如肥皂泡般碎落,大雨得以落进来,冲淡了血的气味。

 

他们没有剩下多少人。

但还好他们也没有失去更多人了。

 

五条悟就在他们视线所及之处,术式隔断了雨。

五条悟看起来很遥远。

 

三十分钟之前,五条悟成功脱出狱门疆。

他的加入改变了战局。

 

十五分钟之前,他徒手削开了夏油杰的头颅。

没有被反击,没有受到阻碍。

 

原本一直在操纵咒灵攻击咒术师们的人,在看到五条悟的瞬间生生定住了动作。

他调转了身体,正对着迎面而来的五条悟一动不动。

 

额头的缝线被五条悟的咒力精准切开,露出里面的大脑。

占据了夏油杰身体的怪物,与五条悟凝视着彼此。

 

三秒,那个东西尚在虚张声势,用夏油杰的声音哭,用夏油杰的声音笑。

“悟呀,你怎么忍心再杀我一次?”

两秒,那个东西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却只是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它开始慌了。

“五条悟,是他定住了身体,你住手,你住手——”

一秒,浅红的脑髓混着暗红的血,顺着五条悟的手指滑下。

 

夏油杰的身体踉踉跄跄,走向五条。

那个东西声音扭曲,凄厉地嘶吼。

“哈哈哈,哈哈哈,五条悟,你又杀了他,你又——”

五条悟伸出手去,将它一点点捏碎。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去死。”

 

五条悟没有开无下限,没有使用术式,用单纯的蛮力杀死了那个东西。

而当那个东西终于不再开口,那具身体也终于向前倒去——

五条悟伸出手,如同等待了许久,将它揽进了怀中。

 

-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战争结束之后的第十天,凌晨四点,家入硝子问五条悟。

她的嗓子因为熬夜上火,哑得难听,不记得抽了多少根烟,从舌尖到牙龈都泛苦,黑眼圈就算五条悟买来最贵的眼霜也无法修复。她也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仗,五条悟将夏油杰带回来,放在手术台上,宣布战役的开始,她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也仅仅算是守住了城池。

 

这不是战役的结束。

躺在那里的夏油杰,额头上是新鲜的红痕,有一颗被术式修复的大脑,心脏在跳动,呼吸也算平稳。

没有人欢呼胜利。

她精疲力竭,几乎赔命,却轻描淡写,似乎在此刻才想起询问原因。

他们在试图挽留恶人,罪人,故人。

他们在试图叫醒早已离他们而去的人。

 

“我为什么一定要放他走?”

五条悟看着窗外,单手撑着下巴。

咒术高专的夜里没有一丝声响。

 

“夏油想要走,是他自己的选择。”

家入硝子说,“你知道他永远都有这样的选择。”

“我知道。”

五条悟回答。

 

“我听伏黑君说了战场上的事。”

她说道。

“夏油站在那里等你。”

 

“对。”

五条悟点头。

家入硝子觉得呼吸艰难。

“那么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他选择去死。

他选择死在你的手里。

最后一次。

 

五条悟笑了。

“哎呀硝子,那么你为什么帮我?”

他一把摘了眼罩,急凑近他们的老友。

湛蓝的双眼血丝遍布。

 

所以他也没有睡过。

家入硝子想,整整十天,他也没有睡过一秒。

 

她几乎有些想在五条的目光下后退,可她不能后退,她需要答案。

她需要说出她的答案。

来说服自己是对的,五条是对的,这是被允许的,他们的私心是允许的。

 

“我……”

 

-

 

“早上好,硝子。”

夏油杰从自己的座位离开,走向教室的另一端,他拿着一瓶乌龙茶过来,在家入硝子的面前放下了。

“我来和你道别。”

 

家入硝子转过头不看他。

她的头发似乎长长了,夏油杰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她是说是要留成成熟大姐姐类的长发。

她趴在课桌上,夏油杰转到她面前,她就将头转向另一边。

两个人幼稚地用扭头和转圈来比赛,看是硝子先对上他的目光,还是他先打破硝子的节奏让她猝不及防。

 

夏油杰赢了。

家入硝子停下来。

 

“说真的,如今谁还喝茶那种东西,酒才对吧。”

她说。

 

“哎呀,我不知道嘛。”

夏油杰冲她歉意地笑,从口袋里掏出烟给她上供,“这么多年不见,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算了,学校贩售机能买到的也就这些东西。”

家入硝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嫌弃地吐了吐舌头。

“好苦,只有你会喝。”

夏油杰笑,“抱歉。”

 

“是从最角落的那个贩售机买的吧?你知不知道那是五条悟弄进来的?我们一年级的时候。”

家入硝子说。

夏油杰在她旁边坐下,点了支烟,“我知道。”

 

“十年了,里面的好多种饮料都停产了,他去把那些厂子买下来,要他们继续生产。哈哈,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家入硝子说。

夏油杰的视线在乌龙茶的瓶子上落下,声音很轻,“嗯,很好笑。”

 

“新来的小孩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学校里还有一台那么旧的贩售机。”

家入硝子看着他,“修它太费力了,根本没办法。”

 

“扔掉就好了。”

夏油杰说。

 

“夏油。”

硝子叹口气,看向教室的门口。

这间屋子唯一的出口。

五条悟站在那里,靠着门框,看着夏油杰。

 

“笨蛋,你们都是。”

家入硝子起身离开教室。

夏油杰也走向那扇门。

五条悟挡住了他。

 

-

 

“不让我出去吗?悟?”

他抬头看五条悟。

五条悟碧蓝的眼睛望着他。

门外的风景在硝子离去后变化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高专,而是变成了一片粘稠的漆黑。

他和五条悟被装在教室做成的盒子里,在漆黑中漂浮。

 

深渊在呼唤他。

——到这里来,离开那无意义的空壳吧。

 

他早已是深渊的一部分,此刻只是滞留在这里。

他理应回去。

夏油杰感到巨大的安宁,几乎就要迈出一步。

 

可五条悟。

挡住门的五条悟。

其实并不能真的挡住他,却顽固地站在他面前的五条悟。

 

走很容易。

但他走了,就只剩下悟一个人了。

 

夏油杰到底没有动。

深渊咕哝了一声,褪去了。

窗外又是高专的树。

 

还不能走。

他想。

这不是合适的告别。

 

-

 

八月初,夏油杰依然躺在病床上。

他额头上的伤疤变得浅淡,呼吸依旧平稳,胃管输送流质食物,仪器的提示音不时响起。

混着蝉鸣。

 

五条悟坐在他床边啃一根冰淇淋,除了偶尔回自己的教工宿舍睡上两三个小时,其他所有的时间,五条悟都呆在这里。

杰醒来的时候,必须第一个看到我。

他的语气仿佛夏油杰随时可能醒来。

家入硝子的瓶装乌龙茶喝到一半,五条悟不在时她会在这里和夏油杰呆在一起,对于五条悟的乐观,她始终一言不发。

 

人们进来又出去,如深海里寂静穿梭的游鱼:五条家的仆人,送来需要五条悟过目的文件;虎杖和伏黑,来给五条悟所有人的任务报告;伊地知带着高层与五条悟谈判的结果来,带着五条悟不走心的感谢离开。

他越过坐着的五条悟的肩膀望见一点夏油杰。

床上的人像是睡着。

他这才有了实感。

这就是那个五条悟不计代价也要留下来的人。

 

他入学时夏油杰已经很少呆在学校里,因此他们并没有什么交集。对夏油杰的印象,伊地知脑子里只有那几个人尽皆知的关键词。

 

咒灵操使。

特级。

诅咒师。

屠村弑亲。

 

或许稍多一点,只多一点。

他们唯一一次说话是他路过高年级的教室,见到夏油杰一个人在里面,正将一个信封揉成废纸。

听见他的脚步声,夏油杰转过来看他。

他惊异于对方的瘦削憔悴。

夏油杰对他笑,说你是新来的学生吧,你好。

他的语气很亲切,伊地知想。

 

要活着啊。

他听见夏油杰说。

 

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五条悟,不能进入那间房间的人,也知道了哪里是正确的地址。

俗世的事务不因有人未醒而停止流动,禅院家和加茂家寄来的信,东京高级餐馆专供重要客人的限量甜品,五条家部分产业的CEO亲自附信赠送的礼物,堆在门口由硝子签收。她毫不犹豫贪墨了五条悟名下酒庄寄来的威士忌,“他欠我的。”,她说,打开手机采购钢制冰块与酒杯。

 

“五条老师什么时候从那间屋子里出来?”

野蔷薇KO掉一个咒灵,锤子在她的手指间飞转。

 

“倒不是说有什么是我们解决不了的事情。”

“不是说夏油杰身上有他亲自下的束缚,就算醒了也跑不掉的,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呢?”

她和伏黑虎杖一起在北海道,她盘算着去看薰衣草花田,去向日葵之里,划船很好,放松地啃着玉米漫步一会儿也是个good choice。

“这里多漂亮呀。”

偶尔回归田野,只是偶尔,让她感觉不错。

 

“哈哈,大概老师早就来过了吧。”

虎杖笑着,看了一眼伏黑。

伏黑惠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回望他。

 

“……好啦好啦,不要互相使眼色了,我是不会追问五条老师这仿佛守着爱人的样子是为什么的。”

她看着伏黑和虎杖突然尴尬的脸色,忍不住笑了,一边一个勾住他们的肩膀,“怎么了,惠,你那样拜托我们,不会以为我们猜不到吧?”

 

他们伤好以后,五条悟所主导的,用特殊术式将普通人所产生的诅咒收集汇聚到日本几个固定地点由他们收服的计划也基本成型,普通人所产生的诅咒变得比较容易控制,而咒术师的伤亡也因此大幅度地降低。

就在那个时候,伏黑突然请求她和其他人,全面接手了送到高专的任务。与计划相关的决策送给五条悟看过,实际操作由他代行。

理由是伏黑惠和她私下说的,估计对其他人,伏黑惠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老师等了很久。”

“现在为他分担,是我想为老师做的事。”

 

“惠来找我的时候,我当时就说,当然也算上我啊!我也想回报五条老师一点什么!”

虎杖悠仁说。

 

“废话,难道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吗!”

野蔷薇追着他跑。

“等那个人醒过来,一定要五条老师请我们吃甜品庆祝!”

 

伏黑惠看着他们越跑越远。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薄。

 

在五条悟的态度的影响下,所有人都觉得,夏油杰很快会醒。

他们不知道夏油杰的状况,只是单纯地相信着五条悟。

但伏黑惠是个悲观的人。

 

伏黑惠拦下那些任务,不是因为他担心五条悟错过重逢。

他担心的是如果夏油杰再也不会醒来。

他不希望五条悟错过告别。

 

-

 

教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储物柜。

里面是灰原的外套,七海的刀和领带,过期的杂志,漏气的篮球。

 

夏油杰在整理那个储物柜。

他走不出这间教室,就在这方寸之间找点事做,让他没办法安心走出去的罪魁祸首蹲在旁边看他,看他折叠灰原的外套,擦拭七海的刀,将领带细致地卷起,过期的杂志被摞成一堆,漏气的篮球放进垃圾桶里。

 

窗外的蝉声一阵响过一阵,惨白的太阳光落在树上,走廊上,无人的操场上。

咒术高专空荡荡,只有他和五条悟。

 

“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呢,过了这一阵就要入秋了。”

夏油杰说。

“悟一直呆在这里不要紧吗?”

他摸摸五条悟的头发。

五条悟看着他,不说话。

 

夏油杰坐在地板上,他也跟着坐在地板上。

夏油杰在地板上躺下,他也在地板上躺下。

他们隔着桌腿看着对方。

夏油杰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给你写过信。”

“信的内容我现在还记得。”

 

“但是最后,还是没有给你。”

他对着五条悟眨眨眼睛,“别指望了,我现在也不会告诉你的。”

“就像我不爱看狮子王只不过是陪你,穿错你的制服外套是故意的,情人节的巧克力是我做的不是商家赠品。”

“这些事,是不会告诉你的。”

 

-

 

十月底,银杏树的叶子变黄。

夏油杰没有醒来。

 

家入硝子又开始忙碌,新的医疗器械运进高专大门,就连不了解情况的新入生们也开始察觉一些不对劲。

是那个躺在以前的医务室里的人吗?孩子们叽叽喳喳,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们没有经历过学长学姐们经历的事,新生的一代,他们进入的是一个崭新的咒术界,惨痛虽然并不遥远但也已经化为历史,他们跟着乙骨学习,熊猫变成他们的老师,伏黑惠和虎杖悠仁带着他们去诅咒生成点,看着他们战斗和变强。

他们没怎么去过“旧的医务室”。

在他们入学前,高专另请了校医,他们都在另外的地方治疗。

 

五条老师?

都没怎么见过。

传说中的最强吗?

家入硝子?

啊啊我听说过,之前的校医姐姐。

 

伏黑惠在一次任务途中告诉虎杖悠仁,事情很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无论以术式还是医疗器械来维持都没有用了。

夏油杰的身体在一点点衰弱下去。

 

身体能够反映灵魂的状况,他的身体在死去,意味着灵魂在越走越远。

而本来那具身体里还残留了多少夏油杰的灵魂呢?

他真的还在吗?

还是早已走远,对五条悟的回应,只不过是肢体的本能。

 

他是不是已经尽力,靠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反应,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他抢回自己的身体,等着五条悟来。

和他们还很年轻时一样,他牵制,五条悟进攻,造一场最后的梦。


——我和你一起战斗。

——我们是最强。

 

渐渐没有人再说等夏油杰醒来如何如何的话。

无论原因是出于不敢提,还是不忍心。

到了十一月中旬,医务室成为不允许人进出的深海沉船,信和包裹在走廊里落灰,五条家的仆人多日见不到家主而在外面徘徊。

伊地知路过校长办公室,伏黑惠的背影消失在角落,夜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深夜里,夜蛾终于往医务室走,没敲门便进了房间,夜灯亮着,柔柔的一点光,五条悟坐在旁边看夏油杰,睫毛垂下来,见到夜蛾,迟钝地眨一眨。

 

夜蛾走到他身后,他们一站一坐,面对着夏油杰。

夜蛾看着五条悟的脊背。

他见过这样的五条悟,坐在楼梯上,沉默着。

是昨天吗?还是十年前?


“悟,我听说了。”

没有回应。

“为什么,不让他平静一些呢?”

五条悟一言不发。

“这样真的是杰希望的吗?”

夜蛾丢下最后一句话。

 

五条悟忽地暴起,拽住他的领子。

他一字一顿,努力克制着什么。

“当时你不是这么问的。”

 

“为什么,硝子也这么说,她说她没有办法了,惠要我好好告别,说这不是糟糕的死。”

“为什么,我一定要放他走?”

“为什么一次一次,每次每次,我都要放他走?”

 

他松了夜蛾的领子,手按住了眼睛。

或许过了一分钟,或许比那更短,五条悟变回了平常的五条悟。

 

“他还在那里。”

五条悟说。

“老师,这是我和杰的事。”

 

他平静地开口。

“他休想安息,绝不。”

 

-

 

“悟。”

夏油杰问道。

他闭着眼睛,靠在五条悟身上。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放下?”

 

在这里他们的对话向来是单方面的倾诉,五条悟从不给他回应,偶尔他在沉睡中听见五条悟的声音,醒来时又觉得或许只是幻觉。

他早就不去记他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到来。

他刚才小睡了一会儿,和往常一样,似乎听见一点人声。

好像夜蛾和悟吵架时候的动静。

但醒来时只有风。


风吹得窗子响,这个盒子不甚牢固了。 

教室在摇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结局就在眼前,但是五条悟迟迟不肯离去。

他每天都同他告别,说尽了他们这十年没来得及说的话,他说一开始带着两个小女孩是多么艰难,说第一次站在盘星教的台子上的感觉,说他杀过的每一个人,说他的四千个咒灵,说他的家人,说伏黑甚尔的那个虫居然叫他妈妈,说他们在地狱里擦肩而过,伏黑甚尔问他的孩子过得好吗。


他没完没了地跟五条悟说话。 

说他相信的不相信的爱过的恨过的。

说他以为他会在这里见到七海。

说他没有在地狱里见过灰原雄。

说他觉得有些人会去更好的地方。

 

他有时大笑有时沉默,有时几乎想要落泪。

他每天问五条悟,你原谅我了吗?

五条悟看着他。

 

后来夏油杰渐渐明白五条悟听不到。

知道夏油杰还在这里的人只有他自己。

之前他只不过碰巧醒着,听见了硝子说的话,模糊的一部分,在他自己当时混沌的脑内补完成一场告别。

硝子不知道他醒着。

他从没有真的和硝子交谈,只不过他们各自的独白,恰好地合在了一起。


我在哪里?高专?监狱?

谁掌握着我的生死?悟吗?

悟在等吗?


他们一个是哑巴一个是聋子。

他被困在这里,悟被困在外面。

他困住了五条悟,可他无能为力。

不让他离开的人是被困住的人。

 

冰冷的风灌进来,他觉得周身都冷。

夏油杰往五条悟怀里缩。

五条悟抱紧他,头搁在他肩膀上。

“好冷啊。”

夏油杰不抱希望地开口,“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几乎是同时,五条悟开口了。

他说——

 

“杰,下雪了。”

 

-

 

初雪在十二月。

正好是五条悟的生日那天。

那天早晨,他毫无预警地出现在除咒现场,杀死咒灵,向新生们打招呼,之后购买当地特产甜食和草莓蛋糕一个,瞬移回到高专。

他找到家入硝子,麻烦她去掉连接在夏油杰身上的所有仪器,他说谢谢你硝子,并且在硝子转身时体贴地推过去纸巾。

他等到硝子离开,反锁上医务室的门。小蛋糕摆在床头柜上,他双肘撑着床沿,看着夏油杰。

“杰,下雪了。”

 

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一点雀跃,“生日下雪诶,会不会有好运?嘛虽然谁也没有这么说过。”

他语气轻松,捏了捏夏油杰的脸颊,“但我觉得今天心情很不错。”


他思索了一会儿,坐到床上,把夏油杰揽在怀里,夏油杰很轻,轻得叫他不安。

他的头靠在夏油杰的肩膀上。


“所以我们来赌最后一把吧。”

“赌你听得到我。”

 

-


“我喜欢的那个人。”

“刘海古怪的好孩子。”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注意到他的刘海。

我知道他很多事,喜欢的食物,擅长的招数,最爱的三部电影,以及如果不是为了陪我绝不会看的迪士尼动画片。

他睡觉喜欢朝着左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扩耳,打算毕业后在侧腰弄一个纹身。

戴耳机有时候不是为了听歌只是觉得我吵,但如果听歌的话喜欢摇滚乐。


我和他是两情相悦。

对,双箭头,双向暗恋,友达以上,怎么说都行。

我知道他喜欢我。

他也知道我喜欢他。

他假装弄混穿我的制服,出任务一定记得给我带我爱吃的点心。

我于是不戳破,也穿着他的制服不还,还在学校弄了个自动贩卖机,里面装的全是他常喝的饮料。

我们故意挤在一起看惊悚片虽然我们谁都见过比那恐怖百倍的咒灵,在有人来问电话号码的时候拉起对方的手假扮情侣,我用他刚刚喝过的杯子喝水,他在情人节的时候装作收到商家的赠品给我巧克力。

那时我们可能都觉得,就差一个告白和一个回答,我们就会在一起。


我们是最强。

我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们勾肩搭背横行霸道,流浪猫见到我们都会立刻起身逃跑。

“我甚至知道他给我写过情书。”

我在空教室的垃圾桶里找到它,我知道他想对我说的话。


但那是夏天过去以后的事了,我找那封信的目的已经不同。

那时我想,信里面的句子大概也已经随着他离开过期了。


“他从来不知道,我甚至准备好了他告白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他。”

“当然是他表白,因为他认为我不理解正常人的生活。”

“而且他一向觉得,他是我们中更负责任的那一个。”

“我由他去了。”

“我一直等着。”


“如果他说,悟我喜欢你,要和我交往吗?我就直接地回答说要当然要。如果他说悟我发现你很像我的理想型,我就也委婉地回答他说我曾经梦见过你。”

“如果他偷偷亲我,我就当场按住他亲回去。”


-


“我还在等。”

五条悟说。

“哪怕你从来没有给我那封信,没有说过喜欢,一声不响地离开,让我选择要不要杀你,说什么我的选择都有意义。你做了很多让我恼火的事,你从来不在大义和我之间选择我。”

“但是我会等的。”

“你活着我会等,你死了也一样。我向来留不住你,我拿你没有办法,你明知道我会难过也还是会走,你明知道我不会好起来还是要我杀你。你不会妥协也没办法被说服,我们之间总横亘着那些辉煌伟大,更有意义的东西。你在意那些,也教会我在意那些,我没有办法。”


“夏油杰你是个烂人。”

“但我也是个烂人,我不让你走。”


-

 

“你还要躺在这里吗?”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教室外面的风雪好大,窗户吱呀作响,楼房摇摇欲坠,五条悟开始说话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卷入风暴,即将要七零八落。

哐当哐当。

是屋子要垮塌还是他疲惫的心脏在轰隆作响。

呼呼的风声,是要把他拽入深渊还是要把他送回陆地。

他的身体正先于他的理智做出反应,回应五条悟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五条悟说了很多,说了很久,他说他怎么样收拾了夏油杰离去后的宿舍,如何把他的东西打包送回五条宅,他说他后来独自去做的每一个任务,每一次善后,带回那些年轻的尸体。

他说我也和你一样伤痕累累,他说我用我的方式改变了这些你不希望看看吗?他说我做了很多事,但我不知道它们有多少是对的,有多少现在看起来对但之后会造成问题。

他说在你走后没有人再说我对或错了,因为我是最强的。


他说我领养了伏黑甚尔的小孩你领养了他的武器库这真的好好笑。

他说我尽力抚养惠君长大了,他和他的同学们是我培养的新的同伴,他们是善良又坚强的孩子,是能被拯救的人,他们有天赋,他们不会被我抛在后头。


他说杰你不是,我拯救不了你,你固执冷血是个混蛋,你钻牛角尖你又放弃得那么容易,你应该跑应该和我打不应该让我在小巷里杀了你。

你一次次打算跟我告别,一次次抛开我。

但是我陪你。

因为我知道你还是最爱我。

你爱我到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记得我,你死了也爱我,你愿意在我手上死一次再一次,你问我是不是还相信你但事实是你始终相信我。

你就是这么爱我,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你爱我。


爱是诅咒。

五条悟说。

我其实从没有困住你。


五条悟说的是对的。

夏油杰想。

这太可笑了。

房间垮塌了,他往下坠落,可精神像被什么牵引着,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坠入那片黑暗当中去。


他的身体本能地爱着五条悟。

他的灵魂因此被牵动。

或者他的身体根本就是他的另一部分灵魂,一部分的他已经极其疲倦,一部分的他却还想要拥抱五条悟。


五条悟拉着他的手。

十七岁的五条悟和三十岁的五条悟重叠在一起。

在世界片片破碎的混乱里他的声音还是很清晰。

 

“我不会看开,不会解脱,不会随着时间放下,我会什么都记得。”

“没有任何一种告别能让你问心无愧地离开。”

“杰留给我的伤口,每一天都会是新的。”

 

-


五条悟偏过头,亲了亲夏油杰的侧脸。

“你要我等你一辈子吗?”

“因为我会等的。”


漫长的寂静。

“那可真是,没有办法。”

漫长的寂静里,他听见夏油杰微弱的声音回答他说。


-

 

高专今年在野蔷薇的强烈要求下进行了圣诞装饰,旧医务室不能幸免,也被挂上了红红绿绿。

夏油杰坐在病床上接受检查,家入硝子收起听诊器,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状态好了很多。”

家入硝子说。

“精神和体力允许的话可以多运动。”

她又看了夏油杰一会儿,说,“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医学奇迹?下一次死,能不能让五条悟不要把你藏起来,我要解剖你。”

 

夏油杰笑。

“好,我试试看。”

硝子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你试个鬼。”


“硝子。”

夏油杰帮她给一只麋鹿缠上迷你彩灯,温暖的灯光一闪一闪,

“为什么留下我?”

 

“你们都一样爱问讨厌的问题。”

家入硝子说。

“没错。”

夏油杰回答。


家入硝子沉默良久。 

“你不应当只是那样死去。”

她回答说,“我救不了每个人,但那时你还活着,所以我做了选择。”

 

夏油杰点点头。

“谢谢你。”

他站起身来,感觉自己比昨天又好了一些。


“既然要多运动,我可以帮忙。”

夏油杰拿了堆在门口的槲寄生花环,问家入硝子。

“硝子,我的活动范围有多大?”

夏油杰问道,“除了悟下的束缚,高专内还有什么我禁止踏足的地方吗?”

 

家入硝子愣了愣。

“没有哦?”

她回答,“而且自从你醒来,那家伙的束缚就被他拿掉了,所以理论上,你现在想去哪里都可以。”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他没有告诉你吗?”


夏油杰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

他轻轻笑了。

“真是自信啊,这可太讨厌了。”


他推开门,家入硝子问他。

“去哪里?”

夏油杰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中的槲寄生。

“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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