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夏] 亲潮
他最擅长走走不通的死路,叩石墙而不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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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星教教主全年无休。
不仅要发展教务,还要吸纳人才,偶尔还要兼职会计,诅咒师的队伍要建设,武器库的装备要看得过眼,他自己要收集咒灵搓球。
人生就像Online Game,要不断刷经验积累金钱建设工会。
因此,他和五条悟一样不时要全日本旅行。
他算是通缉犯,通缉犯有通缉犯的出行方式。
比如乘坐由赞助人提供的私人飞机。
深冬,他从东京去和歌山,在南纪白浜机场落地,赞助人追在他身后,问他什么时候给自己驱邪。
他看看赞助人头顶尖牙利嘴的蜘蛛,涎液淌下来,顺着那人眉眼滑落。
蜘蛛咒灵歪头看他,数十只眼睛,信任的目光。
赞助人也看他,几乎要在他面前跪下来。
“很快。”
他笑着回答,温和亲切。
赞助人连连道谢,让司机送他和自己一起去和歌山市里的别墅。
“夏油大人,请。”
“不必了。”
他回答,“我想去海边看看。”
“可是——”
赞助人还要强求,夏油杰轻轻笑了一声,“你有异议?”
温和的海风一瞬间变成寒流,赞助人打了个战,声音卡在喉咙。
“不,没有。”
他转身离开,恢复信号的手机上跳出信息。
“那个人没多少钱可以再给了,这次之后,你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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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一个人坐在白沙滩。
他暂时什么也不想办。
人会累,他很累,他莫名其妙就很累了。
虽然也不是第一天这么累了。
阴沉的天空,刺骨的寒风,漆黑的海。
因为是冬天,沙滩上杳无人烟,他欣赏这种本就无人的空旷甚于夏天人群短暂离去时的空旷。
没有遮阳伞,浴巾和破碎的沙滩球,没有人。
他很快注意到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被海水推着翻来滚去。
他走过去看。
小东西像个水母,但是头顶上有个木瓶塞。
怪水母又蓝又亮。
夏油杰把它捡起来。
是个诅咒。
弱小的,刚刚成型的诅咒。
像玩Pokemon Go时连普通球都不想丢会直接略过的路边小精灵那样,没用的诅咒。
夏油杰看到它旁边有玻璃瓶的碎片和泡烂了的纸。
于是他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漂流瓶。
这个小东西,大约是漂流瓶的诅咒。
漂流瓶里装着愿望,通常无法实现的那种愿望,漂流瓶里还有失望,对恋人亲人任何人,无法当面说出的失望。这些也是人类的负面情绪,甚至更糟,是人们丢弃了的负面情绪,信纸已经被泡得看不出来上面写了什么,夏油杰看着小东西。
小东西依恋地躺在他手中,它没有眼睛,没有声音,在他手掌心里轻轻地摊开,它信任他。
祛除它,吃掉它?
小东西太蓝太亮,活像某个人的眼睛。
夏油杰叹了口气。
他把漂流瓶的诅咒搓成了球,吞了下去。
味道是一样的差,好在比其他的球小,大概是因为太弱,很快就被他吸收。
夏油杰站在冬季冰冷的海风中,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吸收这么个咒灵。
答案显而易见,却因为过于情绪化而不想被他自己承认。
漂流瓶,漂流瓶,多余的多愁善感。
某个人的蓝眼睛。
海浪一阵阵地过,黑暗里也有动静,夏油杰想,到底什么人会在这种时候丢漂流瓶?
飘不到任何地方的。
……等等,飘不到任何地方?
那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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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一些不合法方式查清了赞助人的资产集合,在考虑过后决定帮赞助人先拿走了那只蜘蛛咒灵。
驱邪成功,赞助人感恩戴德,他接受朝拜,面带佛似的笑容。
“我很喜欢那架私人飞机。”
他告诉米格尔,顺便告诉他自己想在和歌山多待一天。
“玩得开心哦。”
米格尔回答他。
传统旅馆里灯光昏黄,他坐在榻榻米上,被炉温暖,橘子在他面前的桌上摞成小山。
已经归他所有的蜘蛛咒灵温驯地呆在一旁,用很多脚中的两只替他举着墨水瓶。小小的怪水母翻过桌上一个个的玻璃瓶,试图将自己脑袋上的瓶塞按进去,像一个过分活泼的小夜灯。
“你安分一点。”
夏油杰把它捏起来,放在沙丘蠕虫的头上。
蠕虫作为靠垫尽职尽责地支撑着他的后背,人面牛在屋子的角落里打盹,鬼蝠魟缓慢地漂浮在空中,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挤满了妖魔鬼怪。
夏油杰看着空白的信纸。
他有个壮举,要给五条悟写信。
收不到的信,放进漂流瓶。
重点就在于这是五条悟收不到的信。
亲潮冬季由北向南,黑潮夏季由南向北。
只有黑潮途径和歌山附近的大海,而且现在是冬天,这就意味着他丢出去的瓶子,怎么样也没可能北上抵达东京。
退十万步讲,五条悟更不可能有空到跑去海边看漂流瓶。
百分之一百,它会和昨天他看到的瓶子那样,碎在海里,被水泡烂,所有他想说的话都落到海底去。
完美。
当他昨天意识到他想说的一切飘不到任何地方的时候,他决定给五条悟写信。
这件事他想了好些年,但却从没做过。
没做的原因无他,毕竟他们如今分属不同阵营。
他在街头一转身,斩断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无论什么。
那时候五条悟的视线扎在他背上,扎得他嗓子发痛。
当一个人以那样的神情注视着你,你就算转身也会知道。
当一个人以那样的神情注视过你,你就算离开他很多年也很难忘掉。
更别说他们分享过青春,蠢爆了又赞爆了的青春。
他们形影不离到让好友和后辈都大呼恶心,他们互相依靠一起战斗,是最强的组合。
他知道五条悟畅想的未来里绝对有他的位置,但他打碎了那个未来,没有预警。
这就是他这些年反复在想写一封信的理由。
他是走得太仓促了,这是事到如今他唯一的后悔。
这个后悔在他心里反复横跳成为负担。
一封信不能解决什么,更别说这是一封五条悟收不到的信,但他还是要写,他就是这样的人,他需要让自己安心。
万事俱备,一个舒服的环境,笔和纸,木塞和玻璃瓶。
连他心里的思念和怅然都恰到好处,可他不知道如何开始。
五条悟。
五条老师。
悟。
他在第三张纸上终于写下一个满意的称呼。
对不起。
我有些话想。
你最近有去做体检吗?
他审视着纸上被他反复划掉的第一句。
悟。
你最近有去做体检吗?
第六张纸。
夏油杰呼出一口气。
开关似乎打开了,他得以顺畅地写下去。
“悟,
你最近有去做体检吗?
我偶尔会在自己住所的邮箱里收到宣传单,上面写着二十五岁之后要每年体检,虽然我不会去,但是悟应该去,肩上扛着咒术界的希望的男人要对自己的身体上心,反转术式是一回事,高血糖是另一回事。
少吃糖这件事,我怀疑现在还有人可以要求你。”
最后那句不对吧。
仿佛在说我知道我走以后没人可以要求你。
夏油杰又想扔了这张重写一份,可怪水母小咒灵爬过来,压住信纸的一角。
算了,一句不对劲的话不会毁了一整封信。
他想。
反正悟看不见。
心里的称呼从五条悟变成了悟。
而看不见这件事给他鼓励。
“我自然不会告诉你宣传单上医院的地址,毕竟你有硝子可以帮忙,而我也不想让你能推测出我住在哪里。我们之间散漫的猫鼠游戏,似乎只有我在尊重游戏的规则,尽职尽责地不让你找到。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其实没有找过我——你不想找到我,是不是,悟?”
“那算是轻视吗?因为你觉得找到我了我就会死在你的手下?真是自大,我也在变强,未必会败给你,虽然从昨天到今天收获的咒灵都不算拿得出手,但我有我的理由。”
他的笔顿了一下,还是写了下去。
“比如我昨天遇见的那只小咒灵,我收服它的原因是它的颜色实在很像你的眼睛。”
这句就太不对劲了,下一句更不对,可笔就像自己在动,不顾他的阻止,“我经常梦见你的眼睛。”
“我梦见我一次又一次地转身离开你。”
夏油杰吞咽了一下,他的心忽然变得沉重。
小水母轻轻碰碰他的手,给他继续写的勇气。
灯光下,他微微低着头,一字一顿。
“悟,我当时确实觉得我说完了我所有想说的话,我选择了我要走的路,对此我的心安定而且坦荡,我认为我是对的,我认为我非这么做不可,但是你,你的存在让我感到痛苦。”
“你的质问让我感到痛苦。
你的眼睛可以看见一切,因此我没有对你隐瞒什么,你向我要一个解释,我能对你解释什么?
我的行动回答了一切,我从未违背我的本心,我认为你当时在问这些,因此我回答了,为你的不解而不解,可这些年,我渐渐明白过来,你不是在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你不是在问我。”
“你在问我们。”
“你在问我们要去哪里,你在问我们要怎么办。”
“现在我写这封信,我回想起当时的一切,发现我当时的回答依然有效,悟,你的选择都有意义。这是一个自私的回答,暴露了我完全的恶劣,仿佛我不必负任何的责任,悟,对此我很抱歉,并且决定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当我离开你,我已经在这个故事里出局,你怎么去理解我们共同的日子,我都举双手赞成,你恨我,我完全理解,但我不觉得你会。”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因为我知道你在我熟睡时吻我的手,我没有熟睡,只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在高专最后的那几个月我睡得很差,灰原死后更是整夜不眠。所以我知道你吻我,带着出完任务之后的血气,就站在我床边。“
”那时我很恐惧,你,和你身上的血味,我想起灰原身上的血味,我难受得想吐。“
尸山血海。
无穷无尽。
他们将永远被困在这杀戮游戏中。
死的时候,永远是独自一人。
他痛恨这个。
夏油杰忽然失去了写下去的兴致,他好不容易爬出那灰暗的死海,重新找到意义,他讨厌那段记忆被再一次唤醒。
路还很长,他还有私人飞机和将近十亿日元的固定资产要搞到手,他还有远大理想要去追求。
有些话不必说是因为说和不说都不改变任何东西,他突然厌倦起他现在在做的一切,在心底痛恨自己的矫情。
都怪五条悟。
有什么意义?
什么也没有。
他走他最擅长的死路,叩的是石墙而不是通向任何地方的门。
精心准备,把心说给海听。
夏油杰深吸了一口气,他至少要为这封信收尾,他草草写下最后几句,把信纸卷起来塞进瓶子里。
小水母趴在他的肩膀上,看他弄完,他们坐着鬼蝠魟出门,深夜的冷风里,小水母瑟瑟发抖。
夏油杰凝视了它一会儿,没有把它收起来,而是把它放进了怀里,和漂流瓶一起。他们来到海边,他把漂流瓶丢向大海。
夏油杰望着海。
明日清晨他就可以回程,日程表又会满满当当,未来某一天他和五条悟终有一战,他们是分别十年的故人,谁也不会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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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在次年深冬,小巷中他和五条悟对视,突然笑起来。
其实他没什么力气笑了,也没什么力气睁眼,视觉在退化,他只隐约看到那一点蓝。
“确实很像啊。”
他喃喃说,将头靠上五条悟的肩膀。
五条悟没听懂,低低问了一句,“什么?”
他把那个小咒灵放出来,想给悟看看。
用他最后的力气。
这个小家伙真的太弱了,他都没有研究过它的用法,百鬼夜行更是用不上它。小水母在地上爬行,木塞子歪了一半,夏油杰想起冬天的海,还有那些烂在海底的心里话。
“我——”
他的嗓子里发出一阵咳血的气泡音。
然后他突兀地垂下头去。
五条悟一动不动。
小水母还在奋力爬行,爬到他的手上去。
幼小的,弱小的诅咒缓缓摊平,变成一封信。
五条悟看着,看着,他的手指在颤抖,他想捏紧却不敢捏紧。
“悟,我说了这么多,其实毫无意义,我们的结局不会因此改变,你甚至不会看到这封信,如果真的有什么我不想让你误解的话,如果我还想证明我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混蛋,那就是我确实爱你。”
“那些你偷偷跑来亲吻我的夜里,哪怕我还有一丝力气去活着和快乐,我会醒来亲吻你。”
“我的确爱你至深,我也是真的要走。我对你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期望,但我始终知道你会好好生活下去。你不用非得原谅我,并且以我糟糕的狂妄的私心,和我拥有的那些吻的底气,我想要你的不原谅。”
此致。
夏油杰。
2016年冬,和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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