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歌蜉蝣人

《雪月风花》- 章四

【章四】俱往


“偃术技巧,自然全都要留存下来。”

“下界风物……罢了,今后,你总能自己见到。”

“要提防的人,对,百草谷,阿偃,你可记住,别被他们捉住了才好。”

“还有,上月行至江陵,给阿阮带了些吃的,她很喜欢,这记忆……留是不留?若是不留,今后你又如何知道?若被她发觉你不是我,终究还是不妥。”

偃甲人茫然望着眼前的人,浅白色的阳光下细小的灰尘翻飞,照得一室静谧,那人扶一扶单片镜,轻轻地一叹,带着些苦恼的微笑望向他。

“越发难以梳理了,真是愁人。”


“梳……理……什……么?”

他开口,一字一顿,那人笑起来,尝试着看了看他的喉结处。

“这么慢……看来说话的部分也要多调试一下。”


他回答道,语气温和。

“你的灵力不足,无法携带我所有的记忆,我正在从里面选出一些紧要的留给你,阿偃,你要不要也来选选看?”

见偃甲人不动,偃师自己先笑着摇了摇头。

“我在想什么呢,偃甲无性灵,你那不过是我预设好的回答,我竟然以为你真的在和我交流。”

他这样说着,不知道是开解自己,还是黯然。


他转回头去接着忙活,偃甲人站在他身后,默然看着通天之器与视物偃甲所构造出的一片澄明幻境。其间万千画面纷乱而过,谢衣先前所作的便是挑选其中画面。

他忽地在其中见到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偃甲人尝试着伸出手去。

画面停滞了,他的创造者的表情也凝滞了,然而后者并没有引起偃甲人的注意,他看着画面里的人。目光细致地从那人些微上挑的眼角,高挺笔直的鼻梁,到色泽浅淡的嘴唇。他的手指正好触着那人分叉的眉梢。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头看向了他的创造者。


“他……”

他指一指那苍翠枝叶下穿着玄色衣袍的男人。

“你。”

他指一指面前神色莫辨的偃师。


“对……是他和我。”

偃师笑起来,眼神却十足悲伤,他看向那流动的画面。画面里,是看起来更年轻些的偃师,穿着绿白夹杂的繁复服装,正与那个人说着什么。那人静静听着偃师喋喋不休,偶尔说上一两句话,眼神里始终带着一点温和的笑。那笑意看起来并不显山露水,却仿佛是从极深处生长出来的,如同千年古木,盘根错节,郁郁常青。偃师没察觉,他看着对方的样子是另外的一种热烈,就像……


偃甲人卡住了,他所拥有的知识不多。他看着房间里的阳光,那仿造的皮肤晒得发烫,一瞬间,偃甲人觉得大约就是这样的感受。

那种滚热的,仿佛将心脏也全部交付的目光。

偃甲人的眼睛转了两圈,最终在那黑衣人的身上定住不动。


“他……是……谁?”

偃甲人问。

“他是我的师尊。”

隔了许久,偃师回答说。知道偃甲人并不明白,他解释道,“师尊,就是那个教会你一切的人。”

偃甲人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看到了偃师的纹章。


“他……教……会……你……”

偃师摇摇头,“不,不是偃术。师尊他教我术法刀法,教我光明磊落,教我生之残酷,教我……爱之痛苦。”

偃甲人茫然地望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说到最后偃师的声音颤抖。

偃师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撑着额头。偃甲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留着一样长的头发,戴着同样的单片镜,可他不明白偃师此刻的感情,他记住了那个人教偃师的东西。


术法刀法,光明磊落,生之残酷,爱之痛苦,并驾齐驱,都是类似的东西。

对吗?


“阿偃,你要记住他。”

偃师的头埋了下去,压在他宽大厚重的袖袍上。

“我知道我今日所言,待会儿便会被新放入的记忆冲洗代替,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对你说一些话。阿偃,你……要记住。”

他明知偃甲人几乎毫无可能记住,仍是一字一字缓缓说来。


“我的师尊,他也是流月城的一部分,你要像躲避百草谷的来人一样,躲开他和流月城的祭司,若是可以……永远不要见到他。”

他说着,偃甲人点点头。


偃师的声音轻了下去。

“但你也要记得,我的师尊,他是我心底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极为出色,就像天上的月亮,独自照映着孤城。”

偃甲人不动了,他再次不能理解。

他懂得的概念太少了。


“你……爱……他……”

偃师的肩膀忽地一颤,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你……恨……他……?”

偃师这回摇了头。


“我很想师尊。”

偃师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

“只是我……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偃甲人站立着,偃师再也没有说话,偃甲人安静地看着趴在桌上的偃师,第一次明白了原来那白色的袍袖被沾湿了,色泽和原本的总有些不同。

但那到底是什么呢。

偃甲人是没有眼泪的。


“谢衣哥哥?你在吗?”

直到门外响起了阿阮的声音,偃师才站起身,他拉开门,门外的夕阳照着他的面容,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而清晰的影子。那影子完完全全恰恰好地重叠在偃甲人的身上,偃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纷乱的记忆早已沉寂,而偃甲人也已然陷入沉睡,他不知道对方看到了多少,但总之,他记得的仍是偃师为他挑选的。

“谢衣哥哥?”阿阮的声音越来越近,“你在不在?”

他看着偃甲人沉默的脸。

“我在这里。”他说。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知道了那不是梦。这些记忆并未被全部洗去。银发的祭司已然离开了他躺着的石台周围,背过身去整理器具。听见他起身的响动,他回转头,那苍白面容上留下的那只眼睛平淡地看着他。

“多……谢……”他说道。

“……我该怎么叫你?”银发的祭司问。

“谢……偃。”他回答。

对方皱起眉来,叫他抬头,他自己也抬手,摸到了那脖颈上缝合的疤痕,此刻仍然有些凹凸不平。

“仍……需……调……试……”

他见对方皱眉,努力地一字一顿地回答。对方也并不纠缠于此,见他如此说,便点点头丢开手。


“七……杀……大……人……”

他望着对方,七杀祭司便看着他,“何事?”

谢偃抿了抿唇,“我……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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