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歌蜉蝣人

[古剑二丨瞳沈] 疏狂 0-2

〇.

 

 

他平常只用一只眼睛。

可饶是如此,他看到的也太多了。

又或者是太少,他不知道。

 

他上窥不破天道,下不能懂人心。对他来说,天道是荣枯轮转的必然规律,并不神秘,也无意外。而人心不过是一团肉,死后什么也不留下,无论是爱还是恨,在他眼里都显得没有逻辑,不分层次。他在心底对感情这回事敬而远之,若将其比作不速之客,他若是能提前知道它要来,便早早地避开。

偏偏那个人,执着于爱恨。

 

 

一.

 

 

六月之后,流月城就开始下雪。大约半年的时间,到处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那些因为严寒而从不融化的雪片一次一次被风扬起,在空中相互缠绕撞击,逐渐变为沙子一般冰冷扎人的存在,打在人的脸上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这样的天气,几乎没有叫人开心的事,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七杀祭司殿热闹得很。

先是华月来访,说沈夜收了个小徒弟,打算当做未来的大祭司教养。那孩子他未曾见过,名叫谢衣。

按照华月的话——长得可爱,性格乖巧,心地善良,很合阿夜的意。

 

瞳对此不置可否。

长得可爱能靠脸化开这冰天雪地么?

性格乖巧能镇得住这一座城里各怀心思的祭司么?

至于心地善良,在这座城,这一刻,更是不必要的东西。

那么就剩下合大祭司的意了。

瞳叹了口气,面色平淡地转着他的轮椅。

 

华月看着他的表情,笑了。

“你不赞同?人还没见呢。”

瞳翻阅桌上的典籍,他的偃甲肢体有一个关节不太灵活,昨天他摔了几个水晶研钵,器材短缺,他不太高兴。

“不,我并不觉得不好。正如你所说,大祭司高兴。”他回答说。

这件事确实是和他没有关系的,沈夜愿意收了这城中所有的孩子开学堂授课也是大祭司亲民,他毫无意见。

他只是有些奇怪,沈夜竟这样早就开始找徒弟。

华月笑容更深。

 

“大约过两日,阿夜会带他来看你,到时候,你自己看看好了。”她说完,幻出一个法阵离去。

瞳摇摇头,似是想到这七杀祭司殿里会出现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觉得头疼。

“小孩子,麻烦。大祭司的小孩子徒弟,实在麻烦。”

他望向门外,用术法屏障隔离开的石板路上,风扬起雪沙。

 

小小的男孩一步一滑地跟在穿着玄色祭司袍的高大男人身后,那人已经为他挡住大半风雪,饶是如此,男孩依旧觉得他要被风吹走了一般。

“师尊……弟子要被吹到天上去啦。”

小男孩终于一个没站稳往前扑去,抓住了那拖曳在地的一条衣袍后摆。他抓在手里看了两眼,不知为何嘻嘻笑了起来。

“师尊这衣摆,像是鸟儿的尾羽,怪好看的。”

他抓着那后摆扫了扫自己的鼻子,觉得有些痒,打了个喷嚏。

 

沈夜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徒弟作怪。他眉心微微攒起,语气却不像他以为的那般严厉。

“谢衣,你是被风吹傻了不成?”

谢衣站起身来,抬头看着沈夜,心中不知为何又溢出崇拜憧憬之情——他的师尊站在风雪里,墨色卷发随风扬起,身上金石配饰相撞,在风声中有隐约轻响。他站得那样稳,神情那样安定和平静,俊朗五官如同那上古传下来的故事里所描绘的那些天神一般深刻好看。

 

谢衣呆呆地望了沈夜一会儿,巴掌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沈夜低头看他,叹一口气。

“我要带你去见个人。但是你这样,他怕是会觉得我是将你带去给他做实验的。”

 

他说完,从指尖幻出一个法术。

“师尊?”谢衣眨眨眼。

带着暖意的术法屏障从他指尖幻化出一个大大的光球,将小男孩团在里面,飘上天空,像是被困在气泡中的一条小鱼。

“好好呆着。”

沈夜走一步,这术法气泡便装着谢衣,跟着他飘。

“师尊……这里面,好暖和。”

谢衣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身在空中。风雪都被隔绝在外,气泡里温暖入春。他伸手拍了拍那术法屏障,暖暖的灵力像是被他手掌拍动,激起一点光的粉末,在他手掌周围环绕消散。

像是见到了什么奇迹一般,男孩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很快发现了在气泡内滚一滚便可以让气泡加速往前的方法。眼见着七杀祭司殿的大门就在眼前,谢衣抱着不给师尊丢脸不拖师尊后腿的心思,一马当先地滚了进去。

 

沈夜默然无语地看着装着谢衣的术法气泡融进七杀祭司殿门口的结界,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二.

 

 

沈夜走进门,看到谢衣大字型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显然摔得不轻。

谢衣面前一台轮椅,轮椅上坐着人。见他进来,那人挑了挑眉,弯下身,伸手抓住了谢衣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转了个圈,面对着沈夜。

“这是你掉的徒弟?”                   

他语气平淡地问道,言语之中有一丝兴味,藏得极深。

沈夜暗暗叹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他实在表情无奈,心底也无奈。谢衣出场方式这般清奇,此时此刻沈夜点头觉得尴尬,摇头必定伤了小徒弟的心。

谢衣那双墨色眼睛圆溜溜望着他,额头上红了一片,看起来可怜兮兮。

他终究沉默着点点头。

 

“哦,那还给你。”

轮椅上坐着的人将谢衣放下,沈夜摇摇头,扶住朝他跑过来的小徒弟的肩膀,看向那个银发的男人。

“瞳,你今日又没有去议事厅。”

他陈述事实,语气中隐约有怪责之意。

“大祭司也看到了,属下腿脚不便。”

瞳放松了身躯靠在轮椅的后背上,语气淡的很。七杀祭司殿内很是温暖,沈夜感觉到身上的雪花在融化。

“师尊?”

他低下头,谢衣正望着他,小心翼翼地扯一扯他的衣摆。

 

“摔伤了不曾?”

虽然知道谢衣是自作孽,沈夜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声自家徒弟。

谢衣摇了摇头,看向瞳。

“这位就是师尊要带我见的人吗?”

他看着轮椅上面安静看向他和他的师尊的男人,那人有着一头苍白银发,面容削尖,神色冷峻而平淡。就像是屋外的雪,经年不化一般。一个眼罩挡住他的一只眼睛和小半面孔,让这人显得有些神秘。

瞳盯着谢衣,嘴角露出一点浅淡笑容,谢衣抖了一下,把自己往自家师尊身侧藏得更深了一点。

 

“这是做什么?”

沈夜对视线并不敏感,他察觉谢衣动作,微微觉得奇怪。扶住徒弟的背脊,沈夜将他往前推了一推。

“去,这位是新任的七杀祭司大人,今后你也要多承他关照。”

他让谢衣上去行礼,自己站在原地。看着这位曾经被他父亲提起过的大祭司候选,现在的七杀祭司,瞳。

 

沈夜听闻他多年,却极少见他,更谈不上知交。若华月是被创造出来的无过去的傀儡,那么瞳是一个活在父亲的只言片语里的传说——拥有邪恶力量的妖瞳的少年,冷僻古怪的个性,虽然血统高贵,却早早地染病而很少出门。

 

“可惜,那孩子虽然诸多非议,却是个冷面冷心,不耽于私情的性格。若不是他病了……比起夜儿你,他更堪当大祭司之位。”

当年那人对沈夜说的话,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楚。

“可他生了病,连和我比试一番都不可能。”

他也记得自己当年的不以为然,还有心里没说出的那句。

——自己并不想当大祭司。

 

后来他进了矩木,出来之后得神血护持,命运再由不得他自己做主,而大祭司之位终究掉到他手中。

那人死后,他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掉他父亲过去的那些心腹,他提拔华月,择选门徒,铲除异己。他的要求很苛刻——除了能力出众,还要不会背叛。上代七杀祭司恰巧在那时随了老城主和大祭司一并薨逝,他身后无子,瞳因为修为出众,被放在继任人选的第一个。

 

“无论术法抑或灵力,瞳的条件都超出其他祭司。阿夜可要选他?”

华月站在一旁,看着沈夜专注地盯着那个名字。刚刚上任的沈夜已是忙得几天未曾合眼,她不由得担心。

“为什么不呢?”想了一会儿,沈夜合上名册。

“如果他还觊觎着这大祭司的位置,由得他来抢一抢也无妨。”

那时沈夜脑中,依旧只有少年时的那个模糊的瞳,而不是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

这数月相处下来,沈夜将一众人心收服得七七八八,唯独面前这位——他必须承认,他不会和瞳打交道。

至于为什么要带谢衣来……除了让这新收的徒弟认一认人之外,那真正的目的,大祭司更不会承认。

 

“谢衣见过七杀祭司大人。”

谢衣站在瞳面前鞠下一躬,礼数很是周全。

“你可以叫我瞳,和你师父一样。”

瞳平静地回答。

 

“瞳大人,师尊说的偃术是什么东西?”谢衣的眼睛闪亮亮。

“你自己去那架子上看看便知。”瞳指了指他身后的木架上一排器械。

谢衣像是飞似的窜过去,留下两个大人面对着面。

一时之间静默蔓延,沈夜在心底叫苦,恨不能把男孩拉扯回来。

要你来有何用,逆徒。

 

“这孩子不能送我做实验么?大祭司?”

瞳驱动轮椅,来到沈夜身侧,他抬头,用仅有的那只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不可。”沈夜哽了一下,望回去。

“哦。”瞳点点头,也不再多说。

再一次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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