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歌蜉蝣人

[五夏] 捡星星

“我欠他一个道歉。”

家入硝子突然说。

圣诞节的彩灯在感恩节之后就已经挂上,现在元旦都过了才陆陆续续被取下来,他们带着三个小孩走出咖啡馆时是下午三点,冬雨寒冷,工人们顶着雨卷起那些细小灯泡,纸箱里躲雨的流浪猫伸出前爪,扒拉掉在地上,画着圣诞老人的圆球。

身后不远处虎杖悠仁不知在为何喧闹,少年的声音隔了一层雨,模糊不清。


“为你高一时给他治疗差点害他多长一只手?”

五条悟说。

他被家入硝子狠狠地白了一眼。


“我不该说那句话的。”

家入硝子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半晌又说道,“算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她撑起一把伞,走在前面。

“需要一个道歉的不是他,希望得到原谅的人是我,大概就这么回事吧。”


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家入硝子转头看着五条悟。

“你也是。”

五条悟嘴里叼着一根用来搅拌茶水的蜂蜜条,漫不经心似的。

“我?”


家入硝子抬起手,用力捏起五条悟一边的脸。

“你想要的和我差不多,或许更难一点,嘛,大概是围棋新手赢过和幼儿园小孩跟赢过阿尔法狗的难度差距。”

五条悟笑,脸被扯住因此语气含糊,“我系幼儿园小孩?”


家入硝子冷淡道。

“你是狗。”


五条悟哈哈大笑。

见到日常坑自己的老师被校医捏红了脸,虽然缘由未知,三人组里的野蔷薇也率先笑了起来。

之后是虎杖悠仁,再之后是伏黑惠。

笑声高低起伏,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伊地知抱着几盒蛋糕放进车后箱,他全年无休,今日也不例外,要送硝子三小孩和白发恶魔回高专去。硝子坐上副驾驶,三个小萝卜头齐齐在后排坐定,五条悟把伏黑惠往里塞了塞,然后关上了车门。


“……老师?”

伏黑惠摇下车窗,五条悟对他们摆手。

“我再去买杯奶茶。”

他说。


“肯定要多糖。”

虎杖悠仁举手。

“肯定要黑糖爆珠。”

钉畸野蔷薇接上。

“浇糖浆的鲜奶盖。”

家入硝子垂着头,从烟盒里衔起一支烟。


伏黑惠没有加入挤兑大潮,他看着五条悟,最终什么也没说。

车窗摇上,伊地知没有质疑五条悟的想法,自然地开车离去。荒郊野岭五条悟想要下车那就当然可以下车,更枉论东京闹市,他当然可以想不上车就不上车。

伊地知偶尔羡慕五条悟的人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并且能够承担相应的代价,没有什么代价是五条悟付不起的,因此也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收养禅院家的小孩当然ok,拖人当他和高层之间被压瘪的夹心面包也没有关系,藏起宿傩的载体也没有问题。

到了最后五条悟可以解决一切。

如果人生能够一直这样顺风顺水逢凶化吉那就太好了,只可惜哪怕五条悟也不能如此。


伊地知从后视镜里看伏黑惠,伏黑惠从后视镜里看他,被五条悟带大的男孩知道部分内情,至少在某一点上心知肚明——

五条悟买个鬼的奶茶。

只是说明了又有什么意思?

再不平凡的五条悟,也有些平常的喜怒哀乐,咒术师需要注重心理健康,甚至最好有个定期见面的Therapist,只可惜能理解咒术师人生的Therapist不存在,五条悟因此也发展出自己的一套发泄方式。


去布娃娃医院做义工。

所谓的布娃娃医院,是孩子们拿着年久失修的玩偶前去,由修理师修复一新的商店,只不过为了保护孩子们的梦想被称为医院。

纽扣做的眼睛被重新缝上,漏了棉花的肚子被重新装满,洗掉污渍,整理形状,之后,又是孩子最好的朋友。


一开始发现五条悟在做这件事时伊地知觉得非常吊诡,当亲眼看见五条悟坐在老旧缝纫机前面给娃娃填棉花的时候更是觉得自己需要换一副眼镜——难道是自己最近实在过度劳累,将夜蛾校长看做了五条老师?

但事实不是,普通的旧娃娃堆里,坐着一个不普通的五条悟,他的身边围了一圈小孩,有些好奇他手里在做的事情,有的好奇那双比天空更蓝的眼睛。

五条悟有条不紊,将一个棕色小熊的左手缝上,郑重其事双手交给站在一旁等待的男孩。


“好了。”

他微笑道。


伊地知都被那美貌带来的圣光扎了一下眼睛。

这个五条悟温柔得像假的一样。

五条悟抬头看他一眼,伊地知抖了一下。


——不是,不对,没有。

还是那个把他当做夹心面包挤兑的人。


那一天伊地知带着任务来,必须要接五条去见某个高层,见五条修完小熊还不打算动弹,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告诉孩子们五条悟今天还可以给最后一个娃娃看病,下一个排队的是谁。

人群里钻出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手里的娃娃被她用自己的外套细心包裹着,看不清是什么。

女孩抬头看着五条悟,声音不大。

“他伤得很重。”

女孩将娃娃递给五条悟看。


五条悟去接娃娃的手顿住了。

伊地知在看清那个娃娃的时候如遭雷击。


夏油杰。

那是夏油杰。

夏油杰样子的娃娃。

娃娃形状的夏油杰。


盘星教出的都什么古怪周边。

但是做教主的周边真的奇怪吗。

真的好像啊。

除了是二头身这一点。

一瞬间无数想法在伊地知脑子里略过,他不确定过于震惊的自己,是否还脱口而出了一两句。

不知道是过了一秒还是一分钟,五条悟接过了那个娃娃,捧在手里端详。


伊地知也低头看。

那个除了二头身之外极其还原夏油杰的娃娃。

或许是被车轮碾过,手脚都绽开了露出棉花。

散开的头发,脏兮兮的脸上挂着微笑。

袈裟刮破了好几处。


连他都能感觉得到,没有咒力的痕迹,没有诅咒或者其他的诡异术法,普普通通,破破烂烂,放在一般人眼里都不值得修,应该直接向垃圾桶报到的娃娃。

“可以修好吗?”

女孩问,大眼睛里满是恳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条悟似乎在出神。

“当然,他也是——”

他话到一半,回过神来,对女孩笑。

“我是说,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我会修好他。”


那好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把所有人送到,伊地知坐在空荡荡的车里。

早修好了,还回去了吧?


-


说来丢人,自己的监护人,或许算是养父,以修理为名,私藏小女孩的布娃娃不还已有很多天。

伏黑惠发现这件事纯属巧合,他接到出差中的五条悟的短信,要他去东京一家裁缝店取他定的布料。

绣着暗纹的黑布,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贵得要命,五条悟似乎不是第一次买,从厚度到花纹都有要求。

伏黑惠把一卷布放在五条悟宿舍的桌上,然后在抽屉缝里看见了一抹类似的黑色。

伏黑惠知道五条在做娃娃修理师,本来就有些好奇是什么娃娃需要这么多的黑布,于是十分难得,伏黑惠手欠了一次——他拉开抽屉,看到了那个娃娃。

布娃娃医院连病历本也配置整齐,小小的一个记事本放在娃娃身上,封面端端正正写着夏油杰,主人写着由纪子,这一切还是五条悟的笔迹。


伏黑惠关上抽屉,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替五条悟购买针线,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替五条悟找来旧袈裟,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屋子里快变成缝纫工厂,材料多到可以做三百个夏油杰娃娃。

五条悟来了又走,出差再出差,从不见他动手。


布娃娃医院“治病”可以这么久的吗?

世界上某处有个由纪子在哭吧?


伏黑惠不说话。

因为那时老师纵容了他的私情。

所以他也无法质疑老师的。


“要不然买下来吧?”

终于有一天他对五条悟说。

“多少钱也好,反正你有钱,不行吗?”


五条悟看着他。

伏黑惠知道五条悟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行哦,太腐朽了,惠。”

他回答道。


“我会把他治好,然后还回去的。”

五条悟说。


伏黑惠沉默,也不是不想说话,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他偶尔会觉得五条悟长得太高,低着头背弓起来的样子有一点点可怜,太突出,太显眼,无论是在泛泛人群里,还是此刻被布料还有夜色包围。

看起来都很孤独。


“圣诞和新年都没来得及庆祝,明天难得硝子也有空,带你们一起去我最喜欢的咖啡馆吧?”

五条悟笑起来,“千层蛋糕吃到饱怎么样?”

“……好。”


-


伏黑惠离开后,五条悟拉开抽屉,把里面的娃娃拿出来。

“你也一起去吧,杰。”

他把娃娃放在一边,翻出剪刀,摊开布料。


从绽开的手脚里掏出所有的棉花,剪开缝在身上的衣服,奶白色的“皮肤”泡进温水,洗掉脏兮兮的印记。

沉在温水底,夏油杰的笑容飘飘荡荡,五条悟忍不住把那笑容拉长又揉皱。


“真的好像啊。”

他小声说。


清洗,换水,清洗,换水。

用术式直接弄干。

新的棉花,蓬松柔软。

“皮肤”被撑起来,圆头圆脑的一个娃娃。

手脚的破口被细致地缝上了。

眉眼用线重新缝过,为了追求真实,瞳孔附近还用上了紫色的线。


用黑布剪了头发。

做了小小的切袴,安陀会,直缀,五条袈裟。


全部装饰定,五条悟看着面前的成品,自己也为自己惊叹。

“我也太擅长做这些事了吧。”

他坐在灯下,为自己鼓了几下掌。


-


出发去甜品一日游的时候,五条悟没有穿和平常一样的衣服。

他换了条阔腿裤,宽大卫衣加一个单肩背包,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

谁看了不说一声潮男。


若不是这越来越大的雨,他一定能把潮男形象保持到最后而不是真正意义上成为一个潮男。

可惜就如之前所说,无所不能如五条悟,也没有办法事事如愿。


是可以轻松隔开雨。

可在一堆普通人中间这样也太显眼了。

如今的五条悟是个成熟的五条悟,不是当年信誓旦旦要放帐然后忘记的二货少年。

所以他只是解下了自己的背包,有点挫地塞进怀里,然后走进大雨。


布娃娃医院离咖啡馆并不远,五条悟抵达的时候没有人在,他拿钥匙开了门,却没有开灯,坐在缝纫机前面,五条悟拿出背包里的娃娃。


一点也没有湿。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带着永恒的平静微笑。

他看着娃娃,娃娃看着空茫。

昏暗又寒冷的房间里,他和夏油杰。


“由纪子还没到,你还要和我待一会儿。”

五条悟说。

他趴在缝纫机上,看着靠着针头的夏油杰娃娃,“或者就不给她了吧?惠说买下来也可以,就算我要直接把你抢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他尚要再自言自语几句,门被推开,小女孩走进来。

“五条先生。”

她看着焕然一新的娃娃,露出笑容。

“你修好他了!!”


五条悟笑眯眯,拿起娃娃,交到由纪子的手中。

小女孩的小手握住娃娃,而五条悟却没有松手。

“是呀,我修好了,那么你可以说了吗?”


五条悟平淡地看向女孩。

“我保证盘星教没出过这样的东西,这个娃娃是从哪里来的?”


-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对他笑了。

她的语气里褪去了刻意伪装的童真。

“是我自己做好,送给夏油先生的。”

她松开手。


“去年冬天他突然把它还给我,说如果他过了新年也没有回来,让我找到你,把这个娃娃送给你。”

“他说在那个咖啡馆附近等一等,你总会出现的。”

五条悟没有动,没有说话。


“你很好认。”

女孩踮起脚尖,在五条悟的头顶比划了一下,“长得这么高。”

女孩小小的手指碰一碰他的眼睫毛,“眼睛这么蓝。”

“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你是谁?”

他终于问道。


“我的父母,几十年前就是盘星教里最微不足道的教徒,他们加入,希望有某种神明,或者诅咒,可以拯救我,让我长大。”

女孩笑了笑。

“他们老死了,可我还是一样,或许我是神对普通人开的玩笑吧,五条先生。”

女孩回答说。

“他们死之前,教主突然换了人,他们带我认识他,希望他能照顾我。我其实不需要照顾,只不过我不想他们担心。”


女孩注视着手里的布娃娃,透过它回忆那个人。

“我知道他不会活很久。”

“我见过很多再也不回来的人,他们都和他一样。”

“对自己的前路再清楚不过,却一步也不要后退的,就是他那样的人。”


“我等了很久,没见你来。娃娃有一天从窗台掉了下去,就成了你看到的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办,刚要把它扔掉时,你出现了。”

女孩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或者干脆再晚一点呢,五条先生?”


-


再早一点它还没有坏掉,再晚一点也算尘埃落定。

你总是抓不住时机,是不是?


-


家入硝子知道,五条悟的背包里有一个夏油杰娃娃。

他们到了咖啡馆,五条悟起身去点单时衣服勾到她的耳钉,耳朵后面的耳扣仿佛掉进了座位上放着的背包侧边,家入硝子没想那么多,拉开背包拉链寻找,便看到一个熟悉笑脸。


老同学疯了。

老同学终于疯了。

说了咒术师的work life balance也很重要。

靠。


五条悟端着蛋糕和咖啡回来时看了家入硝子一眼。

于是她知道果然这个混蛋有看到。


“不是我的。”

他轻声说,“有个孩子拜托我修好它,今天是带来还给人家的。”


“……我不知道他出过这种周边。”

家入硝子头痛。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没有。”

五条悟回答,糖在expresso里堆成小山,“那个孩子——嘛,没什么。”


“是他的安排吗?”

家入硝子的语气严肃了一些。


“我不知道。”

五条悟回答她,笑盈盈的,家入硝子厌烦五条悟的这种笑。

她抿了一口自己的咖啡,什么都没有加,纯粹的苦和焦香,再喝一口苏打水,家入硝子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但她在那之后一直在想夏油杰,他们三人之中缺席的那一个,“如果”是最没有意义的词,对他们来说,但她的确在五条悟和一年生们打闹时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夏油杰加入这个场景也十分合衬——就对面的那个座位就很好,或者她和夏油换个位子,对,就是这样,由他来负责随时制裁五条悟。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咖啡真的太苦了。

她想抽根烟缓一缓。


她和五条悟之间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家入硝子看着五条悟的背包,决定自此不再追究,如果她刚刚看到的娃娃的确如五条悟所说,之前的样子破烂如一团烂棉花,那么……

她在意的事情就不需要在意,原本担心的也不需要担心。


“我欠他一个道歉。”

离开咖啡馆时,家入硝子突然说。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说出口,可又在说出口之后感到更大的空无。


——抱歉说你自以为无人理解的样子孩子气。

可有什么意义。

夏油杰不在这里,一个布娃娃不能接受她的道歉,需要一个道歉的不是他,希望得到原谅的人是自己,甚至觉得需要道歉这个动作都是一种傲慢,因为这背后的假设是“如果当初做了或者没做什么,结局就会不同”。

会吗?

——抱歉在那之前我们谁都没有在听。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头看五条悟,对方脸上习惯性挂着的笑容几乎让她怜悯。她想要被宽恕,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而悟想要的远比那复杂,或许他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

家入硝子捏住五条悟的侧脸,一秒也好,想要把那生动又虚假的笑容抹去。


-


五条悟带着娃娃回到高专,拿着娃娃站在床前。

他感到为难。

他从小没有一个玩偶朋友,因此从未抱着什么睡过,他不确定要把玩偶夏油杰放在什么地方,桌子太冷,凳子不稳,沙发不够软,当年杰就不喜欢。

只有床勉强让他满意。

于是他将娃娃放在枕头旁边,心满意足地入睡。


梦里星星眨眼,月亮像秋千。

三百多个二头身夏油杰围着他跳舞,像是补偿他失去夏油杰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们是时间的碎片,是银河里的音符。

真正的夏油杰不在这里,意识到这一点的五条悟更加安心。


就连梦里夏油杰都好好地呆在那个他选定的地方。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带着永恒的平静微笑。

看着空茫。


他早就没有拯救杰的机会了。

杰不需要他的拯救。

甚至反过来,是杰在拯救他。

拯救他于失控的边缘,拯救他于孤独的深渊。


-


硝子也没有问错,夏油杰的确留下了一点什么,却不是阴谋,无关大业。

只是一句话,他亲手写在布娃娃小小袈裟的内侧,是他一贯亲昵的语气。

“我不后悔,你也往前走吧。”


如果你看到了,那么你一定来这个当年我们最爱同去的咖啡馆。那么或许,你会因此得到一点慰藉。

若你没有看到,那么我希望是因为,这里对你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写这句话所期待的结果,也已经达到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是悟赢了。


-


可惜夏油杰死了,死人无权干涉。

五条悟拒绝慰藉,他将那小小袈裟剪成了碎片。

看到一切的六眼假装没有看到这句话。


五条悟就坐在梦里,坐在原地。

把一个小小的,微笑的夏油杰,捧在手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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